公元前489年,吴国大举伐陈,楚国誓死相救,一场战争就此在长江流域打响。这场战争不过是春秋战国无数战争里无关紧要的一次纷争,更是史书里无关痛痒的一抹闲笔。可这场本无足轻重的战争却因为一个人永载史册,千古流传。
其时,战争混乱,把正在周游列国的孔子及众弟子困厄于陈蔡之间,绝粮七日。室内,夫子面色疲惫,却鼓瑟而歌,歌声依然嘹亮。室外,弟子颜回在择野菜,宰予因饿昏倒,而子路与子贡思想动摇,信念崩塌,正在互相发牢骚:先生四处碰壁,从失败走向失败,却日日鼓瑟,弦歌不辍,难道所谓君子就是如此不知丑吗?孔子闻言,琴声戛然而止,长叹一声:小子见识浅薄。子贡不服气地嘟囔着:现在可谓山穷水尽,走投无路了。孔子凛然曰:我信守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带来的祸患,怎能说是走投无路。善于反省就不会更改其道,面临危难就不会丧失德行。大寒既至,霜雪既降,我才真正看到松柏的葱葱郁郁。子路闻之抗然执干而舞,子贡闻之呆若木鸡,喃喃自语:吾不知天之高也,不知地之下也。
子路和子贡对生命的理解和当代急功近利的我们何其相似:如果真理不能兑现为现世的成功,真理一文不值。而在三千多年前的荒野上,孔子决然而又庄严地告诉我们,穷厄的考验,如同耶稣临难,可以使文明升华,可以使真理永存。从此,我们便知道,除了世俗的成功,人生还有舍身以求道的大义凛然,还有失败、贫困和软弱不能侵蚀的精神尊严。
公元前吴楚之间这场无关历史走向,无关国家命运的战争也许早就被人遗忘,但我们将永远记得在那场战争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,孔子的乐声、歌声和低语;记得那场战争衍生出的生死之义、名利之论、君子之交和真字之真假的故事。它们成为《论语》一书里的名篇,成为孔夫子人生轨迹里光辉灿烂的一笔,亦成为中国精神不可磨灭的底色。
一百八十年后,中国的大地上因为一个人从而使中国的历史多了几分浩然正气。这个人是孟子。他继承了儒家仁政学说的大旗,也继承了推行仁义之道的使命。他精神抖擞,且行且勇,奔波往来于列国的大路上,屡屡碰壁,却从不言弃。他大气磅礴,情感热烈,在贵族横行的时代挑战君王礼法,划时代地发出民为贵,君为轻的呐喊,其声如雷如电,划过中国帝国时代的天空;他滔滔雄辩,又从容不迫,劝说世人兴衰存亡、富贵穷达,虽是天命所定,可更在人心,从而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成为千古定论;他心怀天下,悲天悯人,坚信人性本善,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同情仁爱,犹如绵绵春雨,普降于漫漫的历史文化中,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;他气节长存,对嗟来之食,不屑一顾;他忧国忧民,谆谆告诫世人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;他浩然正气,慨然以歌: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得志,与民由之,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为中国文化注入了一种大丈夫的生命格调。他正义凛然,视死如归,慷慨激昂地写下生,亦我所欲也;义,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义者也。自此,中国的精神里多了几分刚强与骨气,舍生取义成为中国精神最好的注脚,亦成为中国文人及士大夫们世代不变的信仰。
一种精神,恰是一种文化的灵魂。舍生取义,写在纸上不过几十笔画,却笔笔力透纸背,四字千斤重量。正因了这四个字,威武雄壮的大汉王朝才会在强敌来犯时震天一吼:犯我强汉者,虽远必诛!而身为大汉使节的苏武才会十九载被囚匈奴,雪地放羊却依然不改其志,为威武不能屈,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做着最恰如其分的注释。因了这四个字,历经万人来朝,四方来贺的大唐王朝才会在衰微时刻,站出区区一介文人颜真卿,他挥笔写下千古书法名篇《祭侄稿》,从容就死,以身殉国。也因了舍身取义四个字,岳飞怒发冲冠,仰天长啸: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待从头,收拾旧山河。文天祥更是慷慨悲歌,一首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到如今依然在历史的天空里余音绕梁,久久回响。更因了舍身取义四个字,列强来袭,风雨飘摇的百年近代史里,多少仁人志士为救国救民,视死忽如归,捐躯赴国难;多少革命战士抛头颅,洒热血,去留肝胆两昆仑。夏明瀚英勇就义前一句杀了我一个,还有后来人。为中国革命前赴后继的牺牲,为中国精神的传承发出了时代最强音。
时光恰如浩浩东流水,逝者如斯,不舍昼夜。和平年代的盛世繁荣下,物欲横流,灯红酒绿的纸醉金迷中,曾经刻画入骨、铭刻于心的信仰与精神似乎淹没于俗世的滚滚红尘中,消失于网络的口诛笔伐里。人们失望之余不禁会问:这个时代怎么了?中国的道德何在?中国的精神何存?声声追问,字字追寻里,一个鲜有耳闻的新词逆行者,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时代的声潮里,出现在人们的感动中,也渐渐与英雄的定义重叠。
殊不知,公元627年,大唐初定的长安城里就出现了第一个逆行者。彼时,因突发天灾,流民成患。朝廷决议打开长安城门放流民进城,蜂拥而至的人群中,有一个背影却逆流而行,向着城外走去。他就是高僧玄奘。在申请西行寻求佛法被拒后,他决定铤而走险,逆行出城。走出关隘,躲过士兵,他孤身踏上丝绸之路,开始了长路漫漫的求经之旅。历经十七年时间,途径一百一十个国家,五万里行程,他始终怀着坚定的信念,抵达心中的佛教圣地。在异国的土地上,他被奉为先知;在佛陀的故乡,他成为智慧的化身。然而,他毅然放弃了荣耀的诱惑,拒绝了异国的挽留,带着求取的佛经返回大唐。此后,他毕生致力于翻译佛经一千三百三十五卷,为中国的精神世界增添了一抹出世的了悟、豁达和淡泊。
一千多年后,一个运笔如剑,刀锋如血的斗士,一个敢于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文人鲁迅,隔着时空遥敬玄奘: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,有拼命硬干的人,有为民请命的人,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是民族的脊梁。
公元2020年,逆行者,已然成为英雄的代名。犹记庚子之初,疫情突起于武汉,蔓延至全国。一时山河失色,日月无光,打碎了和平年代的歌舞升平。封城、确诊、疑似、死亡,一串串不断攀升的数字如同绝望的陷阱,将人们连同他们的生活深陷其中。坐以待毙还是奋起抗战?中国和他的人民,毫不犹疑地选择了向病毒宣战,一场和平年代的战疫就此打响。没有硝烟,却生死一线;没有战火,却星星燎原。九州同一心,国人皆竭力;诸省医者,更是纷披白衣战袍,吹响抗疫集结号。他们南下北上,东征西战,逆流而上,奔赴前线,留给世间一个又一个伟岸而又坚毅的背影,也重新定义了英雄之名,注解了新的中国精神。
西周何尊的青铜铭文上中国两字,将东方这片土地命名,虽历经朝代更迭,荣辱兴衰,从未更改。与之相应,几千年来,中国文化绵延不绝,一脉相承;中国精神更是根植于血脉与灵魂,代代相传,生生不息,且随着时代变迁,日日新,苟日新,又日新,成为每个时代高扬的旗帜和不灭的灵魂。